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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狭文人

(补档)

    受知遇之恩的文人总有些促狭处,意下早就愿随鞭蹬,行动处却还骄矜地等着为君的亲自表示。反正,话本里那些乱世贤臣都得是先推辞一番然后长拜不起,再被为君的扶起来,一番好言相劝,从此鞠躬尽瘁的。

  罗贯中没历过那知遇的过程,也没参与科举。当年在新举义的张吴王帐下递了投名状纯是为了施展些计谋,主公是谁他并不在意。偶尔向上提些建议,偶尔计谋有一语中的处得些赏赐,偶尔听听群臣之间挑拨褒贬、兵士之间同床异梦,恰好又有了新的灵感,可以拟进新写的本子里。

  他旧日写文便甚少触及人情,早年教他写戏本子的先生-赵宝丰,说他刻薄,可他偏偏瞧不上那些什么山盟海誓誓死相随,鸳鸯也罢,君臣也罢,总不过如此。

  他拜别赵先生说要去参与举事时,对方似乎也并不讶异。贯中求学多年所表现出来的,显然与一般勾栏瓦肆中的豌豆们大相径庭。他本是有志图王的人。

  不过那种受知遇之恩的促狭文人,贯中到底也遇到了一位。是那位颇得张公宠信的部将卞元亨引荐来的,姓施,名彦端。

  主公去拜访他,说些惯例的客套,问而今四方祸起,先生可愿出山一展平生谋勇,以开太平,那施彦端连连推辞,说什么母老妻弱儿女婚事未成,接着长拜不起。

  这种时候,做主公的但凡扶人起个身,马上就能把人心赚过来。

  但是张公他偏不。也不知哪个闲人记载,“士诚不悦,拂袖而去”。

  张公不扶他不是不爱才,只是他借口属实荒唐。他三十五六的年纪,母亲不过五六十,何来母老一说?卞将军闲谈时也提过他妻子过世多年,何来妻弱一说?他的儿女亦尚是膝下孩提,竟以婚事未成为托。他哪里是推托,分明是不肯效力。

  不曾想那施彦端竟在来年大周开设科举时拔得进士头筹。同榜进士二十人,除他之外只有两个青年才俊,一个名鲁渊,另一名刘亮,其余都是须发斑白齿牙动摇,苦于元时那欺负南人的科举几十年榜上难名的人。

  招贤宴上,只见他髻簪着血色牡丹,正映衬冠玉容颜,身系着销金褡缚,恰显出细腰阔膀。于众宾之间果然资质出众。主公见了他,半嗔半喜厉问:“我请你时你不肯来,找些没影儿的借口推托,兴科举时你却来抢他人威风,算得什么?”他也半戏半真笑答:“不入科场,如何显出我才学出众。”

  贯中看他有些眼熟,与十年前自己在杭州有缘一面的施惠有几分相像,只是施惠比他多了一部漂亮的胡须。那施惠是二十三岁便中了举的寒门贵子,亦是南戏里有名的作者,写过一部《拜月亭记》广受传颂。后来听人说施惠因恶了达鲁花赤,早就被放逐死去了。

 这位施彦端先生既也姓施,也是钱塘人,可能是那施惠的亲族吧。……如果施惠先生还活着,应也是这般年纪。

  他对彦端留心,不过是留心他身上带有的“施惠先生”的痕迹。

  宴后施彦端被委任了军师。正合贯中的意,他身为幕客谋臣,有充足的借口可以时常拜访。

  贯中头次去的时候,适逢卞将军与施先生在帐中饮酒,卞元亨见贯中来,也不避讳就招呼他坐,取了一个浅些的盏儿与他,向施先生介绍道:“这位贤弟,是先前同我做生意的罗老爷家的公子。没继承他父亲的算盘,却是个戏文的痴子。”施先生神色一动,问:“莫不是那赵宝丰先生的弟子,写过《赵太祖风云龙虎会》的?”

  “先生如何知晓……?莫非令兄有所提及?”轮到贯中惊异了。

  “令兄?”对方显然是没反应过来,贯中只好将数十年前与施惠先生有缘一面,自身对施惠先生的敬佩与对施惠先生文笔谋篇的喜爱,以及自己因彦端与施惠相貌姓氏籍贯的雷同而推断出他二人应是同族兄弟的想法和盘托出 。

  施先生同卞将军相视一笑,接着起身行礼,道:“小生施惠,表字君美,今更名彦端。承蒙贤弟错爱。”

  接着贯中就听卞将军同彦端穿插着讲述了那“施惠先生”如何恶了达鲁花赤,如何被同僚与上司协同捏造罪名上了刑枷,如何在流放途中被半商半寇的卞元亨截住,杀了一个与他身量相仿的人,向上报说施惠已死于强人之手。

  “我好几个故友,给我把悼文都写出来了,写得还怪动人的,什么'道心清净绝无尘,和气雍容自有春,吴山风月收拾尽'……”施先生笑着把故事说完,再给自己斟了杯酒。谈话间其实已又过去许多杯。

  得知面前人即是心中人,借着些许酒意贯中把求师的意图说出来。反正而今高邮城围已解,吴地尚算安定,军中事务并不庞杂。施惠先生的文字功底,旧在钱塘无人不晓,如果施先生愿意收自己为徒……

  可惜他没等到施先生的回答,因为对方已经醉在桌上,略带酒气的呼吸中混杂了低沉的鼾声。

  ……如玉山之将崩。

  他同卞将军费了许多力气才把施先生移到卧房去。卞将军听了他酒后那番求师的说辞,此时颇意味深长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便回府了。

  他也就在卧房边的书桌上和衣伏案将就一夜,翌日醒来发觉身上盖了层锦衾。

  “昨夜一时贪酒……耽误贤弟了。”坐在床沿上看公文的施先生见他醒了,带歉意地笑了笑,虽说看起来并不老实恳切。

  “贤弟昨夜说的,求师一事……”

  于是那天的清晨,他二人结为了师徒。

  毕竟是个山寨样的朝廷,日间也并无什么正经公文,左不过官家左右迁民间小大狱;军防上主公坚信隔岸观火以逸待劳,也不常对外兴刀兵,不过日日操练而已。月复一月的巡视操练与批阅公文,不觉又是一年过去。

  翌年又是一场不合旧制的科举,新到的状元姓潘名元绍,发髻上簪了一朵精巧的金刻莲花。看模样比施先生年轻些,倒似与贯中一般年纪。

施先生一掌拍在贯中背上,笑说,你看一般年纪的人,怎么偏生你不肯去读些正经文字。

  贯中记得那家伙,去年科举时他在举人的位次,与身边三五个伴酒的妇人放肆地谈笑。

“我们来赌一下主公会不会把这满脸云愁雨恨的浮浪子弟招赘过去……”施先生不知从哪摸出三两颗碎银在手里玩弄着。

“谁和你赌。”贯中把他手按住,“……不过主公要是真招赘了他,那可不妙……”

  属实不妙。

  不仅招赘了他,还给官拜了相位。连带他哥哥潘元明也得了官职。

  然而那潘元绍,只是纸上功夫熟络得很,对军政,大概是真的一窍不通。几次诸将与谋臣的计议中他插的几句话都毫无保留地暴露了他的水准。

  但没关系,主公护着他。

  他对军师倒也客气,天天施前辈施前辈地讨好着,将一些公文奏状交给施先生来“帮”他这个“不甚精熟的后生”处理。自己则穿着官服簪着宫花寻访有名的风流去处,不过几年便添了七房姬妾。

  施先生也实在没想明白,主公怎么还肯称呼一个添了七房姬妾的人“贤婿”。

  北地朱陈两姓打得火热,施先生多次上奏,道此时不可按兵不动。

  都被那潘元绍拦了回来。

 “施前辈一军之师,总不会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都不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是我们不是渔翁,我们是那个蚌。

  吴地经济富庶但是兵治不强,是一块易得的宝地,不仅是蚌,还是蚌病成珠。现在是渔夫和鹬为了我们打起来了,不在他们难解难分时作出反应的话,我们只有考虑被谁吃掉的份儿。

  而且你潘元绍不肯兴干戈,还不是为了便于享乐。

  张士诚自举义以来一直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丰年轻徭薄役,荒年开仓赈民,广为称道。

  只是潘元绍任了职后,民间出现了一些异样的曲儿,有一首知名些的清江引,唱道是:“皂罗辫儿紧扎梢,头戴方檐帽,穿件阔领衫,坐个四人轿。又是张吴王米虫儿来到了。”

  大周固有的一点优势,民心,恐难以为继。

  现在加固兵防比丞相您的温柔乡重要。这话他说不得。

  那朱重八之所以打陈氏不打我们,为的就是远交近攻逐个击破,隔岸观火才是真中计。这话他也说不得。

  朱氏军纪严明且有当年在苏浙颇为闻名的刘先生在彼,胜算不低,如果朱氏胜了,那大周的衰亡不过是时间问题。这话他更说不得。

  何况陈氏暴桀,若是落到陈氏手里,也不强似被朱氏俘获……

  他不敢再想,只辞了潘元绍,后私与卞元亨及诸将商议如何精进训练增强兵防。

  偏生有一个好生事端的忠臣良将,与卞元亨素来不合。知施氏与元亨友善,便上报了主公说什么军师违背丞相号令,私议自练兵设防,怕是有所图谋云云。

  那忠臣良将名叫史文炳,早先就投奔了士诚。与卞元亨同任部将。论齿序他比卞元亨长些,出身也较卞元亨这等绿林草莽要正,自认理当位居元亨之上,却常坐卞氏下位,因而积恨颇多。

  于是果然遭到主公盘查。

  倒也没怎么见责,主公说了句“注重兵防也好……”便没了下文。

  主公心下也顾虑,这是显然的。

  大周早不是那个四处拓疆的山寨了。主公自然也早不是那个不重尊卑而以兄弟称呼诸将的主公了。

  ……总是难免的。

  陈氏行为暴桀,又生性多疑,早散了人心。鄱阳湖一役彻底结果了他。

  听闻当时火光冲天,流血漂橹。

  贯中说,赤壁之战应也是那般情境罢。施先生默然不语。

  想来可真是漂亮。

  贯中眼里没有生人,只有颜色,和故事。

  如果朱氏打过来,城中也会充斥着火光和鲜血吧,可能还有许多白骨。

  远远袭来的是火炮,稍近一些是箭矢,然后是破开城门如潮水般涌入的或是搭着云梯攀上城墙的敌军。

  不过在朱军破城之前,先是几次城外的短兵相接。虽说也破过几次敌,到底还败多胜少。

  随后主公的舍弟,张士德,一次战败,被掳了去。

  理应是两军趁机谈判,做出让步甚至直接投降的时候,张士德写来了信,建议降元攻朱。不过显然,诸将大多不肯。毕竟曾经选择跟随他的“兄弟们”,当年都是为亡元而来。

  卞元亨更是私下寻彦端喝酒时埋怨“今日也说降元,明日也说降元,冷了众兄弟的心。”

  彦端也不答言。

  “我直说罢,若没人劝得动他降元的心思,我挂了印弃了官,再作我的豪强去,不受他这鸟气便了。”

  彦端仍不答言,只低头啜着满盏的酒。初饮时的红迹退了下去,面色比饮酒前更显苍白。

  边儿上背对二人写着东西的贯中冷不丁停了笔回过身,转来劈手夺了师父酒盏。伏案几个时辰自己也渴了,遂连酒带盏一同掳到书桌儿上。

  “哥哥。”卞元亨几乎是恳切地把目光投了过去。没了酒盏遮着,彦端眉间那点惶惑和取舍他都看在眼里。

  “你执迷甚么,快三旬的人了,那点少年任气,何日能洗干净。”彦端低了眉回他一句。

  更年轻一点的时候,那时彦端的名字还是施惠,中得举作得州官。元亨犯了事被州衙下狱,受他不少照顾。当时彦端还劝他去作些“本分营生”,休再执迷。

  入宦场争些儿丢了性命的是你,落草时不意间动了真心的也是你。你我二人间,执迷的究竟是哪个?

  “当初你引主公来劝我入朝,而今你是没了挂碍,却害我悬了心。……何苦来哉。”彦端伸手去捉酒盏,“贤弟,盏儿还我。”“我去取开水来罢。再不停酒,夜来又该你喊疼了。”贯中拿着酒盏直接出了房。

  “……腹中几册圣贤书,真个耽误了你。”看着对面人落魄样子,元亨用颇为垂怜的语气说了一句,然后饮尽了杯中的馀酒,“罢了罢了,横竖我作的孽。日后若哥哥果真有难,我定不负往日恩情。”话到了这个份上,别意已经很重。他提酒壶欲把空盏再续上,但是酒壶被彦端摁住了。

  他松开手任对方把壶中的馀酒都灌入喉咙,呛出泪来,直至泪如雨下,粗重地啜泣出声。

  “先前我引荐你时,是敬主公义气深重。而今他不过是个失了本心堕在温柔乡的昏君,不值为计。”他还欲再劝。

  “……他是昏君,我难道是能臣?”

  都是阳间的奔命鬼,谁也不比谁更圣贤些。主公待我不薄,我若在他盛时趋之若鹜,衰时弃之如履,那我成了什么。

  究竟是谁执迷?我却怎得知。

  那夜的对酌,也就如此,不欢而散了。

  而卞元亨确是在三天后挂印而去。主公的旧部也陆续离开。

  曾经同榜进士的鲁渊刘亮亦前来辞行。彦端不知所言,只题了一曲相赠。

  唤作秋江送别。

  誊抄页分送给了二人,底稿留在了自己桌上。

  不巧那日史文炳有事相报,看到了桌上的秋江送别。

  于是那封底稿落进了朝臣手里,众人纷议着施彦端本就与最初背离的卞元亨相善,而今又与鲁渊刘亮题诗相赠,怕是许多走了的人都是得他教唆的。更兼着他徒弟罗贯中素来清高与人寡合,本就招致不少背后恶言。总之众人给他定了个扰乱军心的罪名,主公也就削了他的军师之职,调他去了户部。

  户部事务琐碎,俸禄比先前低了,得闲却比往日少。倒是捉了不少官员私吞税款的证据。只是这些证据对他这个失了依仗的人并没有用。

  他开始离间贪污的人中任闲职的几个,等到他们彼此间开始猜忌了,再分几处半恫吓半笑谈地分了赃款,垫了自家腰包。

  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醴。

  他本是渔家子弟,这理论是他自小秉承的。父亲操舟为业,当年送他读书,也不过是求他挤进一官二吏的阶层,不至于终身作个被征敛被欺侮的四等南民。

  于是又一段日子过去,而今入目的,不过日渐增长的名单,日渐空虚的仓廪,还有日渐薄弱的兵防。

  然后贵为丞相身为心腹的潘元绍,负责守城时,逼杀了自家七房妾氏。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说着什么以我军之力毕竟抵敌不住,我亦不惧一死,只恐汝等遭人玷污……七房妾氏立即自证清白,纷纷自裁。

  姬妾们自裁了,潘元绍本人却没半点纠结地投了敌。

  彦端在军中尚有“先军师”的余威,不得已亲临了阵,将就守得残隅,自身也负了伤。

  养伤的时候,贯中一日写着书,有意无意地念出一句:“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

  “知其不可而为之。”彦端也有意无意地答言。

  促狭文人。贯中对不上话,继续写着手底的稿子。

  潘元绍叛节后,自然也带挈了他那兄长。那潘元明平日本无功勋,全仗他兄弟提携。

  也曾回过大周地界,情真意切地劝主公放弃顽抗,尽早受降,免为黎民涂炭,好一个循循善诱的贤臣贤婿,当时那七房姬妾也是被他这循循善诱骗取了韶华和性命。

  主公闭目不应。

  推却了来劝降的贤婿,主公见了彦端。带着些酒气。

  彦端尚在伤中,见主公来,慌忙起身披衣行礼。

  “我听闻彦端是舟人出身……”相顾无言一阵,主公缓缓开启了话题,“今夜月色如此,孤有心以行船为乐。彦端愿随孤为艄么?”

  岂敢违命。

  只是这种时候他不来商议军政,却来邀我游船为乐……罢了,真议起军政来,我也无以对。

  水天一色相接。游船履星河之上,提灯所见,上下皆星光月光。

  行至湖心一亭,吩咐系船登岸。冷不丁地主公问他,那首秋江送别,还记得么。

  他心下一惊,怎么,要数罪?难不成这湖心汀上埋伏好了人,主公特意把自己带来处决的?

  还是说怕我身为有前科的先军师步了二潘后尘。

  暗自捏了捏袖里的压衣刀。自身武艺倒并不差,汀上草木不盛,埋伏不下三五个人,若主公果真有心杀自己,那先下手亲斩了这不道之君倒也罢了……

  “甚喜《秋江》文字,请为歌之。”

  哦,原来是教我唱那支新水令与他听。

  今日怎回事,又把我当艄公又把我当伶工。

  一时松了警惕,压衣刀从袖中退出一半。他就势捧着刀跪下,说,请以剑舞。

  小汀上一君一臣,便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地对着月色。

  “西窗一夜雨濛濛,把征人归心打动。五年随断梗,千里逐飘蓬。海上孤鸿,飞倦了这黄云陇……”

  开篇即是归隐之意……他已经看出主公为难的神情了。

  真论起来,这支曲可以把我斩首十次。他暗暗叫苦。主公虽然是私盐贩子出身也不通文墨,但大周较盛的时日确实让他同每个亡国之君一样,养了附庸风雅的毛病。定不至于听不懂词儿。

  “……要认交白石三生,要惜别碧海千重。到今日,长铗里,掣青锋,蜡烛泪,滴来浓……”

  意外的贴合此情此景。

  “你到那山穹水穹,应翘着首儿望侬,”

  “莽关河,有明月相共……”

  待到曲终,他仍不明主公用意,只是忽生“深恩负尽”之感。

  “彦端,你看这王城之内风光如何?”

  “美哉壮哉。”

  “若日后王城破碎山河易主……”

  不,不会。

  “你且归隐山林,寻个好住处。”

  不,这不是君当对臣说的话。

  可是一介无用之臣,眼见社稷将崩,此时又能说什么呢。

  压衣刀缩回袖里。他跪地长拜,被主公扶起。

  ……对了,十年前被元亨引荐那次,他没扶我。

  十年。

  罢也!今元亡矣。吾非乱世之才,何与百马同浊。

  只惜群鬣之中,无一兴德之人。

  他回去打点行囊。既然主公允了,他也可以去了。

  收拾书本时无意间掉出来自己年轻时写的一纸散曲。

  “离匣牛斗寒,到手风云助,插腰奸胆破,出袖鬼神伏。正直规模,香檀把虎口双吞玉,沙鱼鞘龙鳞密砌珠。挂三尺壁上飞泉,响半夜床头骤雨。金错落盘花扣挂,碧玲珑镂玉妆束,美名儿今古人争幕。弹鱼空馆,断蟒长途,逢贤把赠,遇寇即除。比镆铘端的全殊,纵干将未必能如。曾遭遇诤朝才烈士朱云,能回避叹苍穹雄天项羽,怕追陪报私仇侠客专诸。价孤,世无,数十年是俺家藏,物。吓人魂,射人目,相伴着万卷图书酒一壶,遍历江湖。

笑提常向尊前舞,醉解多从醒后赎,则为俺未遂封侯把他久耽误。有一日修文用武,驱蛮静虏,好与清时定边土。”

  可笑可哀的少年文字。他坐在桌前把薄如蝉翼的纸张置在书桌的灯上,一片片燃烧着纷飞的纸絮似流萤飞火。

  听得有脚步声向卧房走来,他一时失手,整张纸落在灯上,卷毁灯灭。

  重新剔亮了灯才看清来人是贯中。

  “呀,先生这行囊半卷,莫不要散发扁舟?”

  “咳,不过是人生半晚,倒不如抽身退步。”

  贯中看见灯旁许多纸片烧得焦黑,其余字迹已不可见,唯能看出“耽误”二字。

  仓皇尽负君王意,愧闻虞姬与郑君。

  大约是雾里。大约是旧城。大约是吴王宫殿,玉砌雕栏,破损的王旗被人什么人踩在脚下,城头的旗帜变了颜色,看不清字迹,只觉光彩眩了人目……

  彦端坐起身来,带起一阵莽撞风,惊动了贯中桌上的灯盏。

  贯中恰写到精彩处,尚不肯停笔,只是看那半老先生疯魔似地挣下床站起身,拉开帘子对着满空乌云浊雾,急促浊重地喘息,又复跌坐的模样,到底放心不下,草草结了句尾,搁了笔奔去扶住师父肩头,抚摩他脊背,待他喘息渐渐缓和,终只是伏在窗栏上,泪下如雨。

  “先生怎么,'夜深忽梦少年事'了么?”看人气息渐匀,应不是疾病所致,贯中便放下心来,仍不忘揶揄半句。

  “梦见主公薨了……自缢……”含混地,彦端叨咕着梦中见闻。

  “幸而醒转,不过一梦罢了。……而且,当年说主公无能逐鹿,不道之君的人,不是先生自己么。”

  “……我倒宁肯……”

  彦端意绪似乎比刚刚更差了些。此时家僮应还酣眠,贯中自去厨后取了碗水,心想着,自己果然不太能领会所谓什么君臣情义,不过师父既有这般的反应,看来话本里那些会哭会骂,会知不可而为之的相臣或许是真的了。

  但若真有这君臣情义,挂印离城时,又怎会那般决绝。

  人情人情,果真是难以琢磨。他看向师父脸孔,试图搜刮下什么东西。日后写故事时,或许用得到。

  师父脸色已见沧桑,鬓被霜侵,面如金纸。

  看来风骨犹存,只是年轻时还更美些。

  贯中旧日写文时瞧不上那些誓死相随,想着鸳鸯也罢,君臣也罢,总不过如此。而师父此时心境,他亦不能知晓,只是安抚着师父神色,心下揣度着这般神色可以用在哪个人物哪般境遇。

  主公果真是自缢身亡的。

  是潘元绍带着两名军士找到这里说的消息。

  “施前辈,别来无恙。”他偕着两军士笑盈盈作揖。

  “先生抱恙在身不便相见。丞相有何见教?”其实也没有抱恙只是醉酒不便见客。于是贯中去门前行了礼。

  “西吴已胜。士诚就擒后本望留他性命,奈何他竟自悬梁。而今有意招降张氏旧部,未知军师尊意若何?且请代劳相问。”

  “深谢将军美意,只是……”贯中悉知先生性子,这种问题他不仅会拒绝甚至还可能给对面的人脸上开水陆道场。没待贯中帮他拒绝,施彦端却自从里屋出来,揉了一把额前的乱发,笑说:“原来是潘丞相。别来无恙。”

  彦端上了年纪,健美的身躯尚未松弛,可肤色已不似往日白净,因酗酒而发红的眼底鼻梁更透出一点凶光。像个退出江湖但仍不好招惹的恶棍。

  “刚刚听得公子说,明军招降士诚旧部……”施先生皱了下眉作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可不是,而今天下已半入朱公之手,以施前辈才学,谋得一官半职,不强似在此间捱苦!”

  “某自是有心,只是……”

  “只是甚么?”

  彦端突然抬眼扫过两名军士,接着作出失望的神情,“潘公子,凭你我的交情,有些话,请辟左右。”

  潘元绍当真教军士等在院外,自进了门户。

  彦端拳棒功夫尚在,潘元绍进屋后先挨了两下。

  潘元绍愣了一愣,随即骂道“你这腐儒,如何竟不知兴废?”

  “若当年你不曾征敛,不曾挥霍,不曾弃城,而今兴废亦未可知。”

  “遇君无道,弃之何罪?”

  ……好个二臣贼子,竟在此时还说什么遇君无道之言。

  “遇夫不良,尚可改嫁。不过那世俗眼中总把改嫁的女子当作淫妇,自然也会把弃暗投明的人臣说作二臣贼子……”

  彦端听不下去,直接把人抵到墙上,“古来淫妇亦有身不由己,时运所致,你可是贪图荣华自求入赘的!遇夫不良则可改嫁,你那七房姬妾何罪,竟遇夫君如你!主公何曾亏负你?贪污府库是你,征敛民间是你,待到财色皆空时便动了叛节之心,却还狺狺地说着甚么‘遇君无道’的狗话……我却要看看你这心肝五脏,长作甚么模样!”

  压衣刀从他袖里滑出来,刀刀尽搠向心口肋条上,潘元绍待要发喊时已失了气息。

  待彦端略略停手时,才听得他恨恨地嗫嚅:“你和那姓卞的,果然是一路人……前些日子,那贼寇杀了我哥哥。”

  难怪他能找到自己门上。归隐之后不曾再与什么人相往来,唯独与元亨之间书信未断。想必是元亨遭擒后被盘查了。

  “而今他已陷在牢里……”

  “那正好了,开国之后便是大赦。”

  卞元亨是他表亲,自幼随父行商,后时运不济作了山匪。因武艺卓著,在江湖上颇有名望。至今仍有他双拳敌过猛虎的传闻——其实不是双拳敌过,是碰巧踢中了饿虎的下颔。不过写文的人自然不会在意这点真伪,正如本文所写的东西,三分是野史捡的,七分是杜撰来的。

  他是怎么杀死那潘元明的呢,有没有也擀开胸脯,挖出叛臣的心来?

  贯中就那么把手支在书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师父把来人胸前的皮肉脏器层层撕扯,肋骨在其间断了几根。肝胆涂地。

  ……看来可真是漂亮。

  潘元绍那支金莲花簪浸在自己的血浆里,比簪在鬓边时更妖冶些。

  后来么,潘元绍与两名军士的尸身已经投进了某处死过多人的沟渠。

  年荒世乱的时节,多死了几个人这种事,山民根本不会讶异。大胆的,还可以刳些去肥田。

  待离了腐尸堆积恶水横流的沟渠,穿出老树嵖岈怪石嶙峋的阴林,转到月光照得见的位置时,彦端突然双膝一软跌坐下去,低着头把许多泪水滴在地上。

  月色把他本就斑驳的头发然染作银白,袖口指尖玷染的血迹分外刺目。他在这银白中无声俯首,如同窒息于彻骨的光明。

  你到那山穹水穹,应翘着首儿望侬……

  莽关河,有明月相共。

  可是此时怀主又有何用呢,当年挂印而去的,不也是自己吗。

  是了。一心执迷的是自己,离军归隐的也是自己。

  正如,义气深重的是主公,乱了方寸的也是主公。

  贯中看着他整敛容装,向东南一跪,长拜不起。遂脱下外罩的氅衣轻轻给他披上。

  可真是个,促狭文人了。


【正文结束】




*施先生杀潘元绍的过程按杨雄杀潘巧云的格局来写的。严重怀疑“偷和尚”就是对潘元绍投朱元璋的揶揄。(太祖震怒)

许多百科网页上施先生生卒年是(1296—1370),但是施耐庵纪念馆馆长窦应元认为(1320—1394)比1296更符合时代背景和其他历史线索。此处依了窦馆长的说法,施耐庵是张士诚提拔的进士,跟随造反时年三十五,比罗贯中年长十岁。

题外话,那位史文炳,最后仍忠心未改,为大周殒命。也算是死得其所。明史上拥有姓名。(施先生多半是和史文炳不合但又佩服史文炳的能力,不然怎会把这个名字分到两个智勇双全的反派身上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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